苏南家中经营一个小吃店,主要卖的是卤饼,另外会有一些时令小菜,像现在深秋时节,他们家有一道叫做莲房鱼包的美食。
这美食在中洲等北方地区很少见,苏南家来自南方苏杭之地,所以会做一些南方才有的精致菜肴。
莲房鱼包就是这样一道菜。
它把莲蓬去瓤,截去下底。剜去瓤,留下孔,然后再取鱼肉,用酒、酱、香料腌制后将鱼肉剁碎,把莲蓬孔装满,最后用截下的底封起来放到锅里蒸熟。
这道菜做起来费劲,价格自然不便宜,在平阳府不太受欢迎。
平阳府的百姓都是豪迈的北方汉子,喜欢大块吃肉大口喝酒,他们对食物味道不在乎,在乎的是能不能填饱肚子。
王七麟四人去了的时候正好吃午饭,店内十张小桌,坐着二三十号人,但大多只点一大碗卤饼,顶多配个腌黄瓜、酱茄子这般小菜,没有一个人点莲房鱼包。
徐大一口气点了五个。
舒宇笑道:“徐爷你是要一个人吃两份吗?”
徐大愕然,说道:“哦,忘给你们点了。”
舒宇以为他在开玩笑,这就说明他不了解徐大了。
王七麟又加了三份。
他们一桌点了八份莲房鱼包,苏家掌柜很热情的亲自给送了上来并亲切的问道:“几位爷可是苏杭之地北上而来?小店的莲房鱼包味道正宗,但平阳府内缺少湖泊,所以莲蓬稀少,于是我家只能反复使用这莲蓬,还望几位爷海涵。”
王七麟说道:“掌柜的客气了,我们是当地人,只是慕名而来。”
苏家掌柜恍然,他说道:“可惜之前送来的鳜鱼都已经用完了,否则应该用鳜鱼肉来做这道菜给你们尝尝,如此味道才是鲜美。”
莲蓬打开,徐大哆嗦了一下。
王七麟问道:“你好了?”
徐大说道:“什么好了?还没有吃呢,我是突然看到这么多孔洞,忽然心里不对劲。七爷你说我这是不是毛病?我看到很密集的东西就会心里不舒服,忍不住的难受。”
王七麟说道:“你一把一把捞钱的时候,怎么不难受?难道那些铜铢银铢还不够密集?”
沉一用叉子叉出一条鱼肉吃了起来:“阿弥陀佛,真香。”
他很虔诚的往南方拜了拜。
舒宇看的一愣一愣。
王七麟吃了口鱼肉,绵软稀烂,滋味鲜美,确实是难得的美食,跟他以往吃的鱼是完全不同的风味。
不多会,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进店来吃饭,他头顶青方巾、身穿素白长袍,胳膊上还绑了一条黑纱,满脸憔悴、面带哀思,徐大见到后就对王七麟点头:正主来了。
四人立马上去带走苏南,苏南惊慌的要喊,王七麟说道:“听天监,要查冯亮案,我们不信他会自杀。”
一听这话苏南安静了,他说道:“你们跟我来。”
小吃店后头还有一座小宅子,这是苏南居住和读书的地方,他的父母住在小吃店二楼,而君子远庖厨,所以家里给他额外准备了个住所,正屋只有两间,一件卧房一间书房,没有厨房。
王七麟进来后嗅到一股清凉的味道往鼻子里钻,舒宇立马握紧了腰刀沉声道:“有阴气。”
苏南一愣,问道:“有什么?”
徐大道:“有鬼。”
苏南点点头道:“哦,你们别怕,孤魂野鬼之流而已。”
他这反应把四人看的一个劲眨眼睛:小伙子这么生性吗?
王七麟看了看屋子说道:“你这里风水没问题,还有这么多圣贤书,之所以有孤魂野鬼上门是因为你屋里没有灶台、没有厨房,整日不开火,所以缺少人烟气,这样孤魂野鬼自然会上门。”
苏南无所谓的笑了笑道:“那就让它们上门好了,反正又不害人,它们一来蚊虫不生、鼠鸟躲避,正好帮我保护了书籍。”
王七麟吃惊:这读过圣贤书的就是不一样。
但他还是劝说道:“你小心点,鬼这东西即使不害人,可它们阴气太盛,你长久接触它们难免阳气虚弱,到时候容易生病事小,被一些恶鬼厉鬼的盯上可就麻烦了。”
苏南还是一脸无所谓,他笑道:“人生自古谁无死?我先忧兄长既然不惧死亡,我自然同样不惧。”
王七麟诧异的看着他道:“你的心态很不对啊。”
苏南笑着摆摆手,问道:“大人们找我不是想要帮我驱鬼的吧?”
王七麟说道:“我想找你问问冯亮的一些事,首先冯亮死后有没有给你写过信?其次冯亮死后你有没有梦见他?”
苏南说道:“有,都有。”
他打开一个匣子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,说道:“先忧兄长失踪第三日,也就是发现他尸首的那一日,有个老先生送来这么一封信,信是我先忧兄长写来的。”
王七麟问道:“老头身上有一股羊膻味?”
苏南点点头。
王七麟又问道:“他的样貌穿着你还有印象吗?”
苏南又点点头:“面庞漆黑、满脸皱纹,大约与我差不多高,但他是伛偻着腰的,所以实际上他应该比我要更高一些,口音很怪,不是本地口音……”
王七麟再次与徐大对视。
他们碰到的那牧羊老人也是这个样子!
阴差没有骗他们,只是牧羊老人很会演戏,把他们三个给玩弄了!
主要是他们没有防备这样一个老人,谢蛤蟆试探过他的,并没有发现他有修为,所以才放松了警惕。
王七麟拆开信封,里面也是一张黄表纸,上面同样有一句诗:仙人抚我顶,结发受长生。
“天上白玉京,十二楼五城。仙人抚我顶,结发受长生。”徐大念完说道,“这两句都出自李太白的《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》,正是全诗开篇两句。”
王七麟看向黄表纸问道:“苏秀才,冯亮给你写这句诗,有什么含义吗?”
苏南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,或许是说他得到了大机缘吧,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梦见过先忧兄长吗?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?”
王七麟说道:“我们知道的很少,只知道还有一些人也梦见过冯亮,所以我想知道冯亮在梦里与你说了什么?”
苏南面露恍惚之色,他走到窗前扶着窗台缓缓说道:“那天的梦很真实,一个很好的天气,先忧兄长推门而入,邀请我去市井之间走走。”
“我们从天枢镇开始,在七镇之间转了起来,期间就是随口攀谈。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,是先忧兄长告诉我说,这平阳府虽大、人口虽多,却只有我一个、一个真心朋友,那武景朝并非是真心待他,对他的好有目的,是弥补一些亏欠罢了。”
“那一日很好,阳光很好,一切都很好。先忧兄长主动牵起我的手,我们在七镇散步,聊诗词、聊功名、聊人间种种。最后先忧兄长与我说,他要离开平阳府了,永远不再回来。”
“他说他下一步要去云州府见一位老友,从此出发,走遍千山万水,领略我大汉的大好河山。他还说,他一生的愿望是读万卷书,但这愿望无法达成了,不过正所谓‘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’,那他就走十万里路,去看十万里的云和月,以此来弥补人生遗憾……”
嘴里轻轻说着话,苏南时而面露甜蜜笑容、时而难过的留下眼泪,完全浸入自己的情绪世界。
等他的声音落下,徐大忽然说道:“七爷,我隐约明白了怎么回事!”
沉一哈哈大笑:“你明白个卵子,你还真把自己当它娘的秀才啦?”
徐大怒道:“大爷的秀才是真材实料考出来的!”
自从见面就风轻云淡、平静如水的苏南终于露出震惊之色:“这位大人是秀才?”
徐大不悦道:“我十八岁考出来的秀才,怎么了?”
苏南眼神直直的看向窗外,猛的坐下。
这人生,他不讲道理啊!
徐大不管他,继续向王七麟说道:“七爷,这首《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》是有背景的,当初李太白因受永王之败的牵连被流放至夜郎,中途获上赦宥,去见了一位老友,他就是在见到老友后作出了这首诗。”
“所以你看,他会不会用了个什么神通,死后阴魂出窍,然后遍走天下遍见好友?我猜他给九洲各地的朋友都写了一封信,每封信上就有一句《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》中的诗,从第一句开始,到最后一句结束!”
王七麟问道:“这首诗一共多少句?”
徐大挠挠头正要开背,苏南接话道:“八十三句。”
众人看向他,苏南接着说道:“先忧兄长送来这句诗后,我每日都要诵读此诗百十遍,已经倒背如流。”
王七麟点点头道:“好,那梦里还有没有什么你觉得有用的信息?”
苏南皱眉思索,最终摇头。
王七麟再问:“八月初四,冯亮去了烂陀寺,你是否与他同行?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一天他有没有什么反常?”
苏南毫不犹豫的说道:“有,他本来兴高采烈,还在寺里很有兴致的与僧人们谈过佛经,然后杨左大人来找他,将他带走了。后面他再回来,情绪变得很低沉。”
“还有吗?”
苏南绞尽脑汁的思索,说道:“大人,实在抱歉,日子过得太久,我记不清了。”
王七麟又问了一些问题,问清楚之后抱拳道谢,带人要离开。
出门前他背对苏南说道:“冯先忧很喜欢这个世界,所以他才想要走遍大江南北去看看它,我还不知道他为何不愿意活着去看,但总之他喜欢这世界。那他一定希望你也喜欢这世界,如果你对功名仕途没有了兴趣,那不妨追随他的脚步去大江南北看一看。”
“我在冯先忧书桌上看到过《水经注》、《大唐西域记》等著作,你何不也走遍天下,去留一部这样的著作?”
苏南猛的身躯一震,他恍恍惚惚的坐下,等四人出门后听见屋子里响起一声嚎啕大哭。
沉一摸了摸光头道:“阿弥陀佛,这个施主脑子好像也不大对啊。”